子馥

大悲 abc 音乐剧 凡尔赛

归去来 终章

那时我十岁,父母给我请了家庭教师,教我几何和法文。我从来不爱上家教课,他总是将同一个内容重复一整个星期。我玄乎在他喋喋不休的时候,望着窗外的花园发呆。自然教会我的,比书本上的数字与文法多多了。而且我小的时候格外聪明,学得非常之快。终于有一天,我受不了那个家庭教师枯燥而没有起伏的语调,在清晨五点离家去了郊外的田野上。
我从来没有去过郊外。我的父母都是富有的资产阶级,他们希望我有教养、优雅、讨人欢喜。他们禁止我在花园里打滚。我很小就学会了拉丁文和希伯来文。可是我向往树林、田野和四处奔跑的动物。当我下到地下图书馆的时候,那种湿润冰冷的气味使我联想到森林深处的小溪。我在童话书上看到过金色的稻田和呆傻的稻草人。我甚至羡慕那个稻草人。他带着帽子,肩上站着乌鸦。我和他一样呆傻——我们所有人都是——但是他拥有那片稻田,我什么都没有。我们家后面倒是爬着葡萄藤,然而它们只是用来观赏的,和宠物一样。我不喜欢宠物这个概念,就像我不喜欢“贵族”;虚弱,一事无成。
我记不得我是怎么到的郊外了。也许我的上衣口袋里装着一些零花钱;或者我当时什么也不明白,只会一路向前,结果迷了路,闯进了那片田野。那里没有长稻草,而是杂乱地长着野燕麦,蛮横恣肆,大概已经荒芜很久了。
太阳开始照耀这片田野。田野之上蒸腾起一层雾气,被野燕麦丛映成灰绿色。我四处奔跑,跌倒,爬起来继续跑——我太兴奋了,浑身都是泥土。草、泥和水混在一起的味道,成了我心中自由的气味。
我跑累了,就坐在一棵老树的树根上歇息,研究脚底细小的雏菊。等我再抬起头的时候,我看到一个男人,一个流浪汉出现在我的面前。阳光的碎屑落在他的脸上,可以看到他多日未修的短髭凌厉地树在他瘦削的下巴上。他的鼻子肥大,有些鹰钩鼻,眼睛黑得仿佛吸收了所有光线,不再反射。他背上软塌塌的背包、他小麦色的皮肤、他在脑后扎起的深色的头发、他藏在浓密的眉枝下的眼睛,都给我一种忍耐的印象。
他在我面前徘徊了一会儿,下定决心般站定,对我说:“您好,请问您知道哪里有水吗?我已经走了一整个晚上了,没有停过脚。”
我点点头。我记得我路过一口废井。
我和他在井旁坐着。我看着他艰难地提上一桶水,然后一口饮尽。他的前襟被漏下来的水打湿,隐约透出他深色的胸毛。
他很礼貌地向我道谢,这可能是他的某种习惯,显示出他的教养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安。
不知为何,我坐在他旁边的时候,可以感受到从他身上传递出的忧郁与迷茫。他的这种气质甚至影响到了我,我开始紧张起来。我突然想起我是和一个陌生人在一起,在一个陌生的地方。我觉得他不是本地人,甚至不是法国人。他的法语带有口音,虽然轻微,但是难以掩盖。他的影子落在我身上,像水浇灭了我原先的兴奋。我想回家了,想回家坐在书桌上看我的书,上面有稻田与稻草人的插图。我又想到家里人发现我消失后的惊恐,父亲会愤怒而焦急地派人去找我,像是找一位越狱的囚犯,而母亲则会哭泣,好像她的生命被我带走了。
我开始后悔,却不敢回去。
“先生?”我试图打破沉默,以便于我打破由于想象而制造的恐惧。
那个流浪汉转过头用他那双漆黑的眼睛看着我。
“先生,您是这里的人吗?”如果是的话,您可以送我回家,并说服爸爸不要因为我的离家出走而惩罚我吗。
他摇摇头。我确定我脸上的表情和他的一样悲伤。
“那么,您是法国人吗?”
“不,我不是法国人。”
“那么……您从哪里来?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
他不知道他从哪里来。像个孤魂野鬼?童话书里的孤魂野鬼都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。
“……如果一定要问我的话,从一切没有战火也没有硝烟的地方,那里是我们这族人的寄居地——但是由于是寄居,那里也没有永久的和平。”
他说话慢吞吞地,像是在叹息。我觉得他像个诗人。诗人给我的印象就是这样的:叹息、神秘、流浪。
(普鲁维尔先生,这个人很像你。
哦?那岂不是很讽刺?毕竟我并不认为我像他,我知道我的家在哪里。
至少你和他一样在流浪——你现在在希腊,不在法国。
我是被迫流浪的,他不是。他生来就在流浪。……哦,天呐,你说得对,这是个假象,假象……
普鲁维尔先生?我并没有说话啊。
你说得对,我像他,我们都像他……这是某种诅咒吗,流浪?他是个犹太拉比。)
“我属于一个国度,却因被选中而无法回归其中;我居住在一个国家,却因乡愁而无法归属其中。”
(他当时念的这句诗,亚历山大,你觉得是不是很像一个预言?是的?我们是革命者,我们“被选中”,我们被祖国驱逐;在异国他乡,“乡愁”使我们频频回顾。我想家了,我无论如何都要回去的。我的朋友死在这里,我要带他们回家。啊,亚历山大,我们为了返家,必须在许多愚蠢、屈辱的事物中摸索着通过去才行!没有人引导我们。唯一引导我们的,就只有我们的“乡愁”而已。[ “啊,亚历山大……就只有我们的‘乡愁’而已。”改自黑塞《荒原狼》。])
“您不如在这里歇歇脚吧。反正您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。”
他笑得有些疲惫。
“不,孩子,我得继续走。我不能住在不是我的家的地方,这种留宿对我而言是一种难以承担的好意。我不知道我的目的地,但我至少知道应该向前走。而且,我的时间不多了。”
过了一会儿,他站起身来向我告别。他说他很喜欢法国,这里有流血的肉身和不羁的灵魂,还有鲜花以抚愈伤痛。他们那里则什么都没有,因为鲜花不长在焦土和石砾之上;而由于不存在歇脚处,他们那里也没有血肉之躯,只有四处流散的影子。
我看着他消失在田野尽头,无数的燕麦掩映起伏,形成许多波澜。我突然想起希腊神话里的长春花平原,死去的人都会到那里去。那里没有痛苦与仇恨,也没有欢笑与热情,只有无穷无尽的悲伤,静悄悄的、灰色的悲伤。
我在原地坐着,思索他的言辞。他那双黑洞似的眼睛盯着我的思想,仿佛看透了它一样。我无法将这双眼睛驱逐,于是我害怕起来,开始往回跑。后来的事我就记不清了,我蜷缩在院子里的葡萄藤下,方才经历的一切似乎不过是一场梦;然而我的身上全是泥水,我的父亲愤怒地将我关了一个月的禁闭。
可是我忘不掉那个流浪汉离去的背影,他的旧式衣衫,他的长头发,他的空荡荡的背包,他一无所有的神情。
——单恋故乡而永远得不到回报的屈辱。
(普鲁维尔先生顿了顿,转身看向书柜上的书。隔了一会儿,他侧过脸来,于是他的左半边脸被烛光照得红红的,而右半边脸仍然沉在黑暗里。)
我后来去了巴黎,再也没有回到南方的家乡。1820年阿图瓦的黑色恐怖期间,我逃到希腊,参加了希腊人民起义。我的所有朋友都战死了,除了我和格朗泰尔。都死了。那致命的一战的前一夜,我们像在巴黎的时候一样,挤在一个屋子里——就是这间屋子——聊天,彻夜未眠。我们依次朗诵诗歌。到了我的时候,我开始背诵拜伦的诗歌。
(他开始背诵拜伦的诗歌,犹如回到了那一夜。他的脸上洋溢着激动与自豪。)
“本国既没有自由可争取,
为邻国的自由战斗!
去关心希腊罗马的荣誉,
为这番事业断头!

为人类造福是豪侠业绩,
报答常同样隆重;
为自由而战吧,在哪儿都可以!
饮弹,绞死,或受封!”
但是我们被出卖了。第二天,土耳其军队在我们和友谊社成员回合的时候杀了过来。由于时间匆忙,我们的街垒和纸一样不堪一击。一个连的土耳其军队。街垒被攻破后,他们开始进行屠杀。血流遍地。我的朋友们,在我的身边,被刺刀刺死。我和他,这个眼镜的主人,跑散了。当我再看到他时,他身上被刺了三刀,已经凉透了。……够了,我不想再说了。你走吧。
——还有一句,我在很久以前问过他人为什么要活,他回答我,哦,热安,为了死。
好了,晚安,亚历山大先生。



那滩黏稠的烛光在我背后消逝了。我迎着月光回家。两侧的白墙上长着许多叶子花——它们灿如朝霞的花朵并不是花,而是些不甘沉沦的叶子——然而在黑暗中失却了它们的颜色,都变得惨兮兮的,呈现出一种浑浊的灰色。我忽然也有了一种迷路的感觉,仿佛彷徨在长春花平原。
会不会,那时,我变成了童年的他,而他,变成了那个流浪人?
不,不会。我不是他,因为我平庸、自以为是,是个拙劣的猎人,企图无代价地猎取神话和诗歌;而他,他不是那个消失在田野尽头的幽灵,因为他有血有肉,他写作神话,并为之战斗。他的爱经历过三个伤口,至今还在流血。
幽灵注定淹留在没有情绪的长春花平原,永远彷徨在明暗之间;而普鲁维尔先生,他向黑暗里沉没。所以他拥有了黎明。

普鲁维尔先生在1847年回到法国,并参加了来年的二月革命。据说他和一些学生一起高唱马赛曲,大概不像他在希腊吹笛时那样悲伤迷茫。他在游行时被保安警察击中,继续向前走了五米,然后猝然倒下。
据说他死的时候带着笑,那种,“终于——”式的微笑。

后来我还去过他曾经的那个屋子,那里已经荒芜了,长满了藤蔓植物。那个酒鬼回来了,这让我感到有些惊讶。他参与了两场革命,都没有死。而其他人都死了。这是某种诅咒吗,活着?据说他把普鲁维尔先生的尸体带过来了,因为普鲁维尔先生的上衣口袋里有一个纸条,上面写着
“请将我和公白飞埋在一起 不胜感激
J.P”
他仿佛预感到自己的死亡和格朗泰尔的不死。

对了,还记得我说过我也很崇拜格朗泰尔吗?我在他回到迈索隆吉翁后去找过他。但是他只是喝酒,甚至比以前喝得更多了。他似乎并不介意别人靠近他,或者向他抛出数不尽的疑虑;但他永远不作答。——除了一次,当我问起他一直面对的那块伤痕累累的墓碑时,他开口了,但更像自言自语:
“你不曾看见,我没有过错或改变。”

那片墓地里永远摆着向日葵,而这个法国人坐在向日葵围成的圆圈里喝酒,一言不发,像是在进行某种古老的祭奠仪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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