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馥

大悲 abc 音乐剧 凡尔赛

归去来 Chapter3

安德洛斯那天写信给我,让我写几篇关于普鲁维尔先生的文章。普鲁维尔,这个带着西方情调的姓氏,还有他那股神秘的气质,早已在我的内心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。我认识他,是因为我年轻时喜爱作诗,憧憬西方文化。希腊,在土耳其的统治下生活了太久了,已经逐渐与她的子嗣脱离联系,像位衰老的母亲,目盲耳背了。
我那时颇自高,只顾模仿西欧国家的诗人,浪漫、相信感觉,随时准备起义。我学法语、英语,甚至向往法国的弗里吉亚帽。现在想起来真是好笑,不过谁没有这个阶段呢,幻象自己是为骑士,骑着破马冲向风车,营救困在城堡里的自由公主。总之,我对普鲁维尔先生很是崇拜(当然,另一位叫格朗泰尔的法国人,我也很崇拜他,只是他宿醉的时候多,清醒的时候少,我没什么机会和他交流——再者说,他永远只会嘲讽你、嘲讽整个世界。一种独特的哲学,以后会征服世界的),我二十,他四十余岁,正是老革命党人的标准年龄。我还听说他参加过不止一次起义。我一直想知道他的故事,只是没有好的时机去问他罢了。


在我的记忆里,普鲁维尔先生的房子从来不会充满光线,无论是阳光还是烛光。外墙上总是覆盖着门前橄榄树浅浅的影子;而屋内,书影幢幢,橄榄的甜味和苦咖啡浓郁的香味交叠在一起,像雾气一样弥漫在四处。

我曾经在一个秋夜拜访过这个屋子。那时候,我放假回家,在家里无所事事。白天,由于喝了过多的咖啡,到了晚上,无论我如何躺在床上,试图召唤睡眠,这个平日里常常不请自来的精灵,竟屡屡爽约。窗外的鸟聒噪不堪,加重了落在我身上的烦躁。
屋内的灯,外面的灯,都灭了。只有我一人醒着,盯着高高的月亮。这种对视给人一种冷漠而寂寞的感觉,而且疲惫,你的大脑已经疲惫了,但是你的眼睛依然活跃,像是两个正午的太阳照在干渴的大地上。
于是我坐起身来,点灯。
昏黄的火光迅速吞没了整个房间。烛台的阴影落在床头的两本诗集上。有一个想法突然穿过大脑,然后湮灭了。我的目光移向他处,试图寻找。
我找到了。

我几乎是凭着感觉走到普鲁维尔先生的房子的。
光线从他的窗子里溢出,浓稠,像糖浆那样。我看到他的影子斜倚在窗棂上,微微晃动,和树叶一样,安静极了。有微弱的笛声传出来,没有被风吹散,而是坚强地、固执却轻柔地进入你的耳朵。
那首曲子我似乎听过。后来想起来,我才意识到他吹的是马赛曲。我头一次知道这首曲子可以吹得这么悠长悲伤。

我很小声地敲了敲门。笛声戛然而止。
里面传出普鲁维尔先生的声音,但是是法语,说的是“对不起,格朗泰尔,我不吹了……”轻轻的,红着脸的。
我不知道该怎么反应,只好继续在门前矗着。隔了一会儿,我再次敲门。
咳嗽声。
“不是格朗泰尔吗?噢,不好意思,请进。”希腊语。
这句“请进”说得过于温和,甚至带着一丝法国口音,使我不免怀疑他是否知道门外站的是谁;抑或他对每个人都这样,甚至是强盗,小偷。“噢,不好意思,请进,我一无所有。”


他看到我的时候,露出了轻微的惊讶,不过一闪而过,很快地消失在他低头时的阴影里。但是我看到他时的惊讶持续了很久。
我看到他戴着眼镜。
那副眼镜破碎、古旧,依稀残留着一抹红色,但是很干净,给人一种经常佩戴的印象。
“亚历山大?这么晚了,你到墓地这里来,不害怕吗?”
他说,“你到墓地这里来,”而不是“你到我家来”。
我摇摇头。
“可是,普鲁维尔先生,我想听听你的故事。”

普鲁维尔先生给我的印象永远是那个身上泻着阴影的异乡人,永远在流浪,永远在准备开口,但是欲语还休,微笑,温和而缄默。我想象他在一个晴天,坐在窗下,衬衫解开两个扣子,那副破碎的、残留着血迹的眼镜像支断续的歌谣在他的领口晃动。忽明忽暗的书页上有着斑驳陆离的阳光,边角处密密麻麻地写着法文,如同执拗的、不愿离开的灵魂絮语。
几天前,有传言说,他要离开了。至于理由,含含糊糊,似是而非,说是什么法国革命,又说什么他的老相识还活着。这也就是我为什么会在失眠的时候想到他:他突然决定离去,像我的睡眠一样,将只留下空无一物的时间和杂七杂八的、流言蜚语式的混沌。
他固然是一位富有魅力的人,他有诗人的柔软和革命者的坚定;同时神秘,这种神秘也许来自他的柔软。他的一切,过去、现在、未来,都被他深深地藏在他深陷的眼窝里,不让我们知道。我们没有一个人不喜欢他,却也没有一个人真正了解他,他像只孤独的夜莺,背对我们,独自拥抱着自己的荆刺。我们只能看见他羽毛上的血迹、听见他哀而不伤的歌声。


“我的故事?我的什么故事?”他靠在桌子上,看着他的长笛。
我指了指他夹在领口的眼镜。他笑了。
“如果我不想说呢?”
“哦,普鲁维尔先生,我们都知道,有些事,说出来就好了。”我带着我的(天呐,现在想起来真教人尴尬)自以为洞察一切的语气。
他做出了一个反驳的手势。
“是吗?”他向隔壁努努嘴,“真的会好吗?有些事,必然归去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它们会往复。我不想自己说出来。那会使我疲惫。”
“躲避这个轮回,会不会更疲惫呢?”
他抬起眼睛,越过我看向墙壁。
“我没有躲避。巴黎正在革命。这就是我离开的原因。”
“那么你为什么来呢?也是因为革命吗?你从巴黎,到了这里,到了迈索隆吉翁。拜伦爵士就是死在这里的。”
“哦,是啊,拜伦。”他转过身去,走向他那面墙一般的书柜。“‘……够了,够了,只要我知道我的所爱,我的心上人竟和泥土一样烂掉;又何必墓碑给我指出,我所爱的原来是虚无……’”
我站在烛光后,等着他在书柜造成的黑暗里继续说下去。但是他没有说他的青年,而是更早,早得连他的记忆都是灰色的。他开始叙述他在童年家乡的稻田里迷路,与一位流浪汉相遇的故事。

评论

热度(2)